突然一个明亮的火球在江面上爆炸了,伴随着黑烟和碎片,日军货船左船舷被炸出一个大洞。紧跟着又是连续两声爆炸,货船立刻发生倾斜,整个船头被炸裂开,江水涌向船体。张定海心中的石头这才落了地。
但日军货船很快停止了倾斜,可能是右侧船体开始人为注水。尽管倾斜停止了,但船头却仍然在下沉,整个货船被撬起来,斜斜地横在江面上。不到十分钟的时间,日军货船几乎失去了速度,张定海发现货船在打横,他明白了过来,这是向航行到江边的浅滩去,好搁浅船体,将来也许可以修复。
可惜没有鱼雷,不然的话现在一枚鱼雷打过去,就肯定能彻底击沉这艘货船。
望远镜里面看过去,船头的火势蔓延起来,看来这艘船已经被严重击伤了,从船尾开始有人跳水弃船。
张定海命令将自己的船继续朝下游驶去,防止日军巡逻艇发现破绽之后盘查。万幸的是随后赶来的日军巡逻艇没有发现张定海的货船有什么异常,甚至有一艘巡逻艇还善意地用旗语提醒张定海注意水雷。好在张定海事先学了一些简单的日军旗语,于是就回答:明白。
在江城的下游就是快到江苏境内了,这段长江被称为扬子江。张定海几乎等到了晚上,再从下游掉头,开到江城附近水域,然后沉掉这艘货船。
就这么忐忑不安地熬到了晚上,张定海让人把轮机舱捆着那名水手带到甲板上,然后将货船在主航道上停了下来。船上的小救生艇刚好够坐下,张定海最后一个离开船的,船身两侧的通海阀门打开,船体缓缓沉向江底。
“这船不错,试航能力很好,咱们记下来,等打完了仗再打捞起来接着用。”张定海对丁晓峰说。
“嗯,我回头记下来,长官,等打完仗,咱俩辞官回家开个航运公司怎么样?”丁晓峰借着月光观察着周围的地形地标物。
“不错,这是好点子,正好咱俩都会开船。这个事我跟陈部长也说说,让他也出一股。”张定海说。
“长官,那我也入一股吧,我可以负责招揽货源,泉州一带的南洋客我熟。”
“长官,算我一股,我负责轮机,哈哈,咱们这帮海军都改行开货船啦。”
几个人都低声笑了起来,胜利的喜悦和对和平生活的憧憬,让他们似乎都遗忘了正身处险地。
“都别笑了,小心着划船。”张定海制止了大家,尽管他自己的声音里都充满了快活。
“长官,这个俘虏怎么办,要不扔到江里吧?”
“瞎胡闹,俘虏也是人,带回驻地,回头一起和那几个军官押解到第三战区的兄弟部队那边。”张定海语气很坚决,于是大家也都不敢多说什么。
大家很快划船靠了岸,然后把小船拖到江堤后面埋到沙地里,张定海仔细听了听,周围很安静,看来这一带警戒的不严。
“大家留意一下周围地形,这是在什么地方?谁脱下衣服,我要看地图。”张定海睁大了眼睛留意着周围。
丁晓峰脱了身上的日军军服,张定海蒙在头上,不让手电筒的光散出去,拿电筒照着,在地图上寻找自己的位置。从刚才走过来的这条路来看,好像是以前运粮的官道,和江堤的夹角大约是三十度左右,呈反丁字形迂回过来。张定海把指南针的对正地图的经纬线,如果地图标注无误的话,现在他们身后七八里地的距离就是一个六万山。
张定海用指南针法线角度目测了一下,他们在黑夜里迷航了,现在所处的位置距离江城足足还有二十海里。而距离他们大部队临时宿营的扈家寨,光从地图上看,至少要走上两天。
“兄弟们,我们估计错了航程,现在我们在江城东南二十多海里的位置。”张定海平静地说。
“那还得走几天?”
张定海心算了一下距离,“大概还得走两天吧。老丁,你负责看管俘虏,我们还得想法子搞到吃的。现在要尽量避免伤亡,仗马上就要打完了,这个时候不应该再死人了。”
他们一行人一直走到天亮,才在一片茂密的竹林里面藏起来。张定海对着地图找了半天,也没有根据地形找对位置。大家都饥饿的要命,因为上一顿饭还是在货船上面凑合着吃的蔬菜饭团子,差不多大半夜的长途跋涉,让大家都饿得够呛。
“谁去找点吃的?”张定海问,但没人应声,因为谁都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。这里是敌占区,处处都充满了未知的危险。
“**,非得我指定一个?”张定海又问。
“长官,我去吧。”一个兄弟说。
“等等,你不会日语,还是把日本军服脱了,穿着衬衫去,你带好手枪。”丁晓峰嘱咐着。
那个兄弟小心翼翼地钻出了竹林,也不知道等了多久,太阳升起来了,竹林里面的湿气都蒸得空气里面湿热湿热的。
“天要热起来了。”张定海喃喃自语。
“是啊,下个星期就小暑了。”
“嗯,小暑稻子要给够水,肥也要足。”
张定海愣了愣说道:“你种过田?”
“没有,但家里有点田产,家父也重耕读,平时下了学也要去田里帮忙的。不过现在田早没了,被鬼子占了。”
张定海听完了不由得也心头酸楚,大好河山,有多少幸福的家园被日军铁蹄蹂躏了。失去家园的中国人,扔掉锄头拿起步枪的中国人,血战了八年才重新回到自己的家园,重新有了一个家。
远处传来说话声,这让大家立刻警觉起来,张定海示意做好警戒。
“长官,你们在哪儿?我找到吃的了。”
大家松了口气,这是派出去找食物的兄弟。张定海带着人走出林子,只见那个兄弟身后跟着两个人,看上去都是庄稼人的打扮。张定海怕自己身穿着日军军服引起误会,就抢先说道:“兄弟们别怕,我们是中国海军,为了执行任务方便,所以穿着日军的衣服。”
“不怕不怕,刚才这个老总给我们讲清楚了,村里昨天还在传呢,说鬼子的船在江里面被炸沉了,没想到就是你们几位老总干的。真是解气啊。”庄稼汉一口黄梅腔口音,看来是当地人。
“我们走的匆忙,没有吃的,所以找你们讨口饭吃。”张定海一边说,一边观察着周围,这里是敌占区,所以他很警觉。
“长官,你们跟我走吧,我家就在前面。”
一行人跟着他,绕过了竹林,前面是一个十几户人家的小村落。在村外的梯田里面,大家都在田间劳作着。好一个耕作乡里的桃源所在啊,张定海在心里暗自感叹着。
看到有人过来,再一看居然是穿着日军军服,田里耕作的人们立马恐慌了起来。只见那个庄稼汉高声喊着,“大家莫怕,他们不是鬼子,他们是国军。昨天在江边上扛活的李二麻子回来说鬼子被炸沉的货船,就是他们去炸的。”
张定海也跟着说:“大家别怕,我们是国军海军游击队,我们饿了,过来吃顿饭就走。”
听说是自己人,大家才平静下来,但还是沉默着,生怕其中会有什么危险。
张定海也懒得解释那么多,跟在庄稼汉后面走到他家里,一个相连的草房子。
“长官莫嫌弃,你们坐坐,我这就叫屋里的做饭。”那汉子拿抹布擦了擦竹椅子,示意大家坐。可屋里只有三张竹椅,其他人也只能站着,这让他多少有些尴尬。
他走到隔壁的一户人家借了两条条凳,左右肩膀一边扛了一个。张定海伸头一看,赶紧小跑着过来接过去一个。
“板凳脏,老总不要再占一只手了。”
张定海不由分说抢过来一条条凳,“没事没事,我们也都是行伍出身,没那么多讲究。”
等进了屋,这汉子的老婆也回来了,正在忙着倒水。
“老总,看我给忘了,刚才没倒水。这是我屋里的,我马上让她给你们做饭。”汉子指着他老婆说。
张定海放下条凳抱拳作揖施礼,“嫂子,多有打扰。”
“老总,这使不得,你是官身,这不是折煞我们这些老百姓吗。”那汉子嘴里念叨着,也连忙抱拳还礼。
两口子倒完了水,就到厨房忙着做饭了,张定海几个人在屋里喝水聊天。然只是个小草屋,但屋里收拾得干净利落,农具擦得亮亮的挂在墙上。看来这是一个勤勉的农家。
张定海隐约听到外面有些争执,好像两口子在低声说着什么,可能是人家的家务事,张定海也就没多想。过了一会儿,争执声停了,张定海听到几声鸡叫,等他跑出来看,那汉子一手拿着菜刀,一手拎着一只脖子流着血的母鸡憨厚地朝张定海笑着。
“太见外了,兄弟,这还是下蛋的鸡啊。”张定海一边说一边摇头,农家里的下蛋鸡一般很少杀的,就指望这鸡蛋能换点油盐钱。
“没事没事,还有三只鸡。我看老总们打鬼子心里高兴,杀只鸡犒劳老总。”
张定海此时再次深感中国农民的伟大,这些看上去没读过书,没什么文化的农民恰恰是最伟大、最纯朴的。而自己呢,只是奉命带兵打仗,后方还猜忌自己,可是这些农民呢?他们在无条件地拥护中国军队抗战,中国农民才是抗战胜利之根本啊!
既然鸡已经杀了,张定海也不好多说什么,心里想着身上有什么值钱的东西,临走的时候送给这老乡吧。
两口子干活麻利的很,不大会儿功夫饭菜就做好了,饭是红薯米饭,菜叶丰盛的很,有炒豇豆、咸豇豆、还有一盆炖鸡。这样的饭菜在战时已经算是美味佳肴了。再加上大家本来就饿,也不客气,风卷残云一般开吃了起来。
几个人把饭菜吃了个干净,最后那点菜汤都泡着米饭吃光了,那汉子高兴地直搓手。
等大家都吃饱了,张定海摊开地图商量下一步该怎么走,那汉子和老婆收拾起碗筷。这边正说着话,两口子又走了进来,手上捧着几个荷叶包着的东西。
“老总,这里面包着饭菜,怕坏,菜也不好,都是些咸菜。这还有十几个粽子,是刚才先做的,你们带着路上吃。”
张定海也不推辞,此时再说什么客套话已经没有意义了,他让兄弟们收了下来。大嫂从屋里找出一条包袱布,帮他们把干粮包好,然后外面拿细麻线捆好了。
临走的时候,张定海本来还打算送点什么,倒是让丁晓峰抢了先,他从手上摘下手表递了过去。
“收下吧,这是去年我们打鬼子缴获的,你拿到城里,应该能当两个钱。”丁晓峰不由分说塞了过去。
那汉子就要强拉,“老总,这怎么使得,这使不得。”
“不要拉扯了,我们还要赶路,谢谢你们的款待,老表,我们走了。”
村里的老百姓都自发走到村口去送,他们可能并没有说什么,但大家都在表达着对这群坎坷中坚持抗战的爷们的敬意。
本来张定海不想冒险在白天行军的,但现在大部队一直脱离指挥让他不放心,另一方面现在日军好像把主力都缩到了城镇里,野外很难再看到日军。再说他们身上穿着日军军服,就算遇到盘查也能应付过去。
吃饱了肚子,大家也都有了力气,很快就走到了大路上。一路上来来往往的,他们也不说话,路人也把他们当成是日军,居然一路上既没有碰到日军,连伪军的岗亭都很容易就通过了。
张定海他们就这么大摇大摆地在路上走着,这比穿山林走小路轻省了很多,按照这样的速度,明天中午前他们就能走到大部队的驻地扈家寨。
他们走的是一条南北斜向的公路,从战略角度看,这条公路关系到从江城码头卸下来的物资顺利南运,以补给在长江以南的日军。但这么一条战略意义极为重要的公路,一路上走过来居然看不到成建制的日军警戒,只是在几个路口有伪军在警戒盘查,由此可见日军的兵力已经不堪使用了。
如果能够组织一支部队,在这条公路两侧活动,伺机袭击日军的运输车队,肯定会有重大战果。张定海一边走着一边想。
“长官,前面有鬼子。”张定海身后的一个兄弟小心提醒着。
从公路这边看过去,远处开过来两辆偏三轮摩托车,车前面醒目的日军军旗。张定海心里想着,这可能是送信或者送人的,应该没事,不会注意到自己这支小部队。
“往后面传,如果盘查不要说话,我来应付他们。”张定海扭头下达命令。
日军这两辆摩托车越来越近,马上就要迎面相遇了。和张定海预料的一模一样,这两辆摩托车没有在意路上这几个穿着军服的人,而是和他们擦肩而过就朝北边开过去。
大家都松了口气,看来很容易混过去。但真正的危险接踵而至,那两辆日军摩托车开过去没多久,居然转向开了回来,从背后超过张定海他们,在他们前面停了下来。
“长官,要不要我们把你们的俘虏捎上,我们要回江城宪兵队。”一个日军士兵说,他完全是好意,想帮张定海他们。
空气一下子紧张起来,张定海用日语回答道:“不用,我们还有其他的事情,你干好自己的事情就可以了。”
“是,长官。”日本宪兵鞠了个躬,然后回到摩托车上,踩了两脚发动了打算离开。
就在这时,丁晓峰负责控制的日军俘虏高声喊着,“他们不是日本人,他们是敌人,快开枪。”
因为喊的是日语,只有张定海和这几名宪兵听懂了。枪声猝然响起,双方各自在近距离用手枪、步枪对射。
张定海他们火力明显有优势,他们都是手枪,近战中可以连续射击。而这四名日军仓促开火,而且只有两支手枪,另外两人是步枪。枪战中四名日军宪兵被当场打死。
“长官,丁长官中枪了。”有人凄厉喊道。
张定海感觉自己的脑子嗡的一下,成千上万个钢针扎在心窝上,他一边控制住自己,朝倒在摩托车后面的日本宪兵补枪,一边看也不看下着命令:“赶快抢救,看看鬼子身上有没有急救包。”
枪声停了下来,四名日军宪兵都被打了数枪以确保死亡。兄弟们匆忙抢救丁晓峰,但丁晓峰是肺部中弹,很快开始了严重的内出血。
丁晓峰已经说不出话了,嘴里往外头吐着血沫子。张定海撕开他的军服,血一下子喷射出来,张定海不知道该怎么办,用手掌堵住伤口,但血还是止不住。
慢慢地,丁晓峰呼吸停了,瞳孔开始散开,张定海的模样在他眼中一点点模糊。丁晓峰挣扎着指了指自己的口袋,张定海从口袋里翻出一个证件夹子,里面夹着一张他们一家四口的合影,丁晓峰指着自己的大女儿,然后朝着张定海笑了笑。
张定海明白过来,他是说儿女亲家的事情,他声音哽咽着说:“老丁,你不许死,没有老子的命令你不许死,老丁!你要活着看你丫头出嫁,老丁,老丁,啊,**,小鬼子,**,你杀了我的兄弟,你杀了我的亲家,老丁,老丁……”
丁晓峰的生命不属于自己,他的生命属于海军,他实现了当年撤离田家镇时的诺言。
中国海军的一个普通爷们,丁晓峰,在抗战胜利的前夕,捐躯了……
这些阵亡的兄弟们,用自己的生命喊出了铿锵有力的吼声:海军!海军!海军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