两名看守一左一右逼了过来,一人持枪,一人拿着手铐,把张定海铐了个背铐。
“定海,你受苦了。”
“兄弟,我要见陈部长。”
看守推推搡搡,把张定海往外面拖,张定海捕捉到自己同事的目光示意,倒也不再反抗。
果然和张定海的判断没错,牢房确实是在地下。从走廊走出去,又沿着回字形的楼梯走了许久,只见前面又有一道大铁门,门口站着荷枪实弹的宪兵。看守递过去一张纸,宪兵检查了一下,示意可以过去了。
出了铁门,外面是一个高墙、铁丝网围成的监狱,院子里面大概有几百人,都穿着摘掉领章和胸条的军服。张定海觉得这可能是一个军人监狱。
看守带着张定海穿过放风的犯人,走到高墙边上的小门边上,敲了敲门,从观察窗把手里的纸递出去。过了一会儿,小门开了,门外站着四名持枪宪兵和三名穿着便衣的彪形大汉。看守松开手铐,张定海还没来得及活络活络手腕,那三名彪形大汉就走上前去,把张定海重新铐住。不过这次还不错,手是在身体正面铐住的,不是铐的背铐。这已经让张定海很感激了。
三个彪形大汉一左一右夹住张定海,另外一个走在他前面,这样牢牢地控制住了张定海。四个人穿过小门,外面是沙包、铁丝网构成的警戒线,在路口还有宪兵手上拉着两条德国黑贝。
这让张定海非常意外,自己居然这么长时间被关押在如此戒备森严的地方,内外整整三道岗。三个彪形大汉押着张定海走到沙包边上,在执勤宪兵的本子上签好字,然后又让张定海手指头上蘸了印泥,在本子下面摁上手印。
紧跟着,三人带着张定海走到路口的一辆卡车边,后面的篷布打开,从车厢里面跳出五六个持枪的宪兵,然后下面拖上面拽地将张定海拉上卡车。刚上车,身后有人就摁住了张定海的肩膀,边上的宪兵拽出根黑布条,张定海的眼睛被立刻蒙住,而且反复缠绕了两圈。
张定海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,尽管外头湿热的很,但张定海的后背却惊出了一身冷汗。一种无法言状的恐慌袭来,这种恐慌甚至比死亡更加恐怖。
“你们是不是枪毙我,放开我,我要见陈部长,放开我,呜……”张定海刚开口嘶喊,边上有人捏住他的下颚,把一个布团塞了进去。张定海用舌头使劲递住布团,但根本没用,有人用布带子扎住了他的嘴,整个布团牢牢地卡在了嘴里。
张定海紧张地快要窒息了,鼻子猛烈地呼吸,空气稠密的好像吸饱了水的抹布。短短几分钟,张定海浑身都被汗透了。
卡车开始发动,然后摇摇晃晃地开,车厢里面也没有人说话,只能闻到烟味。卡车忽上忽下,应该行驶在坡起角度很大的路上。
张定海的脑子里面紧张地思考着,卡车到底要把自己拉到哪里去,难道真的是要枪毙自己?但他很快又打消了这个念头,如果要枪毙,也不必要搞得这么麻烦,在监狱里面就能枪毙。但如果不是枪毙自己,那又会是把自己带到什么地方呢?
带兵打仗的张定海,第一次感到自己如此的无助和悲哀。
难道自己真的这么窝窝囊囊地被枪毙了?
张定海的心里充满了愤懑和不满,以及对未来的绝望,生命的渴望,对家人眷恋,还有对部下的牵挂。
卡车开了约摸一个多小时,张定海身上就像水洗的一样,汗把军服完全浸透了。最后卡车停了下来,只听见外面有人说话,然后好像有铁门打开的声音。卡车再次开动,绕了几个弯,最后停了下来。
车厢里的人起身,然后拉着张定海往前走,下面人架住他的膀子,把他拉下卡车。张定海此时脑子里面一片空白,只能机械地任凭摆布。
又走了一段路,好像进了一个屋子,张定海被拉住了。后面有人用枪托一砸他的膝盖弯,把他砸得跪在地上。
张定海心里想,这下完了,真是枪毙自己。
但没想到,他眼睛上的布条子取了下来,他睁开眼睛,一片刺目的雪白。紧跟着他嘴上的布团子也摘掉了,张定海这才喘上一口气。他努力适应了一下眼睛,看起来这里是室内,有灯光,边上还有一个水池子,板凳上摆着一身青布衣服。
后面有人松开他的手铐,指着水池子说:“你去洗个澡。”
张定海这才松了一口气,他脱了个赤条条,跨进水池子里面,水是温热的。边上有人递过来一块洋胰子,张定海开始洗澡,这洋胰子还不错,居然有淡淡的香味。也不知道多长时间没洗过澡了,身上的灰能搓出泥球来。张定海哗啦哗啦洗澡,边上七八个宪兵持枪警戒。
洗了十分钟,有人就开始催促,张定海也不说话,跨出水池子,穿上那身青布衣服。衣服有点大,穿上去袖子得卷起来一道,长期的囚禁也让张定海瘦得皮包骨头。
宪兵让开道,过来一个彪形大汉给张定海戴手铐。张定海此时已经麻木了,伸手过去,喀吧一声,手铐扣在了手腕上。
彪形大汉拉住手铐,把张定海带到走廊上,一直往前走,到了尽头的一个小门停下来。等进了屋子,里面居然有个剃头匠,他让张定海坐下,打了热水给张定海剃了个光头,又刮掉了他长长的胡子。
等完事了,彪形大汉把张定海带出屋子,重新蒙住眼睛,但张定海心里不知怎么回事,居然也不怕了。
感觉七转八转,最后停了下来,他被带到一张桌子边上,摁着坐了下来。没有人说话,张定海自己居然也沉住了气,也不开口说话。一直等了十几分钟,隐约有人走动,紧跟着闻到了好闻的香气。
蒙眼布被扯掉,张定海一睁眼吓了一跳,桌子边上站了四五个人,都穿着便衣。门外有人敲门,然后有人端着大碗走了进来。碗上面还扣了一个碗,等打开了一看,居然是碗过桥米线。
彪形大汉摘掉张定海的手铐,声音冷漠地说道,“吃吧。”
管他那么多,就算立马枪毙自己,至少先当个饱死鬼,张定海这么想着。他揉揉手腕,然后抄起筷子吃了起来,滚烫的一碗过桥米线没五六分钟就吃了个底干净。这碗米线真他妈香啊,张定海抹拉一下嘴。
“带走。”声音依旧冷漠。
过来两人按住他的肩膀,再由一人铐住张定海,然后架着膀子拽出屋子。张定海一边打着嗝,一边跟着走,外面一间屋子有张桌子,他在海军司令部的同事就坐在桌子边上。
“只有十分钟。”彪形大汉把张定海带到桌子边上,然后站在边上。
海军司令部的同事跟张定海简单说了一下,他很快要被军事法庭审判,而且前段时间他已经被军统整整关押审查了半年。
张定海吓得愣了一下,怎么好好的要上军事法庭?而且自己也没想到会被关上这么久。
“我家里怎么样?”
“你父亲身体不太好,不过你放心,巷子里面都是海军的家属,大家轮流给你父亲做饭。嗯,我跟你说实话吧,你父亲中风了。不能说话。”
张定海泪如泉涌。
同事也陪着一旁流泪,等张定海哭了一会儿,接着说:“远读很懂事,现在是学校少年兵里面的班长,性格也慢慢开朗起来了。”
张定海擦了眼泪,“远读这孩子,性格太懦弱。”
“不见得,他现在话不多,但看行事举止,很像你当年到舰队的影子。”
“他读书如何?”
“读得好,尤其是算术、几何读得好,以后看来是航务科的料。另外,他行楷也写得好,学校的黑板报都是他来写。”
“那就好,那就好。”张定海一个劲的点头。
边上的彪形大汉低头抽烟,听着两人在拉家常,也就有点麻痹起来。乘这个机会,同事飞快地说了一句闽南话:“什么都别承认。”
张定海一愣,但很快恢复了常态。
但这已经引起了彪形大汉的注意,“说官话,不要说闽南话。”
“抱歉抱歉,看到家乡人忍不住说闽南话。”同事点头哈腰地打着哈哈。
彪形大汉看看手表,“时间到了,我要带犯人回去。”
同事只好无奈地站起身,趁着不备,冲张定海眨眨眼睛,然后从口袋里摸出一圈钞票,塞到了大汉的口袋里,“兄弟,这点是给你的茶钱,平时对我老乡好点。”
有钱能使鬼推磨,大汉摸摸了鼓囊囊的口袋,表情和善了很多,“好说好说。”
张定海被带走,然后蒙住眼睛,带到了一间单独的牢房,这牢房有个高高的窗口,根本够不到,但透过窗口能看到蓝天。
又能看到蓝天了,张定海也看到重见天日的希望。
他是第二天被审问的,法官有陆军的,也有海军的。张定海很镇定,被带到了法庭上。他注意到法官的边上,就是那天自称是军统,然后把自己扣押的那人。
“姓名。”
“张定海。”
“军衔,军职。”
“上校,海军江城布雷游击队队长。”
法官看了一下卷宗,忍不住愣了一下,看来张定海的档案里面无论是资历和军功都让他吃了一惊。他看了会儿,抬起头,看着张定海说:“现在,军统机关怀疑你私通日军和共军,你有什么话说。”
张定海平静而坚毅地回答:“苍天作证,我没有通敌。”
话音刚落,就听见法官边上军统的那人声音尖刻:“死到临头还在狡辩,你想想这是什么地方,你算什么东西。”
这人一下子激怒了张定海,半年里受到的非人折磨和内心的委屈一下子爆发出来,他对视着军统的人,然后狠狠地回答:“你是不是耳朵不好,我是江城布雷游击队队长,上校张定海。”
“还队长呢,我看你是汉奸。”
张定海冷笑一下,“欲加之罪,何患无词。”
“放肆,你少在我面前狂。”军统那人一拍桌子,顺手把茶杯划拉到地上。
张定海也毫不示弱,霍地站起来,“不知道谁放肆,我带着兄弟们守江阴,血战田家镇,在长江上面布雷的时候,你在什么地方?”
法庭秩序大乱,法官示意宪兵把张定海按住。